第一问杀手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兰婷]飘絮(中)

  ooc预警 私设如山 全文约1w字

  

  5.

  陈书婷一向秉持着守口如瓶的原则,因为倾诉欲总会过度膨胀成依赖,而说出去的秘密又不知道哪日会成为悬挂在自己脖子上摇摇欲坠的刀。客如流水,她们这种无根的人,飘来飘去才是自由。

  

  兰姨因为信任而死,她自认不会重蹈覆辙。

  

  然而把自己藏起来太久就会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高启兰每每同她分享些日常琐事,诸如学校里哪几个同学又早恋分手闹了矛盾,鱼摊上哪个客人又为了几毛钱的零头计较不清,或是村口总乱窜的那只老黄狗终于死在车轮下,车主赔了三百块钱,她就有种飘渺抓不住的感觉,疑心自己是活在哪本童话书里,正成为某个母亲口中的人物。

  

  高启兰是一面冬天的玻璃,她拂去上面的雾气就能看见窗外的另一种生活。

  

  

  秋雨绵长,下不尽,却不是酣畅淋漓的,像蛛网似裹在人身上,直教人喘不过气。自古逢秋悲寂寥,一场秋雨一场寒,薄衣再禁不住风的时候,陈书婷就又一次想起那两个不知道去哪里的女人。

  

  该到哪里落脚,天冷有无加衣?

  

  高启兰学了理,进了重点班,小班淘汰制的压力终于落到小姑娘头上,她也整日囿于一方几案里,周末同陈书婷见面又分别时都带有荆轲易水诀别的悲壮。

  

  陈书婷有时甚至觉得读书真是摧残人的一件事儿,本就瘦弱的少女被三天两头的考试折磨得憔悴不堪,头发像是燎过的杂草一样枯黄,黑眼圈在眼底作着长眠不醒的梦。然而小姑娘眼睛总是亮的,她有时问:“你说我将来干什么好。”

  

  “看你喜欢?喜欢的话干什么都好。不过你都没想好将来有什么打算,怎么这么有干劲?”陈书婷发问。

  

  “学习知识本身是快乐的啊。就是那种,感受自己逐渐丰盈起来的满足,为造物之伟大由衷的惊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小姑娘伸出食指,故作高深地摇一摇,“一种奇妙的,令人着迷的快感。”

  

  陈书婷连生理上的快感都没得到过几次,便觉得自己也不配谈什么诗和远方,就缄默不语,反正她们会有下一个话题,她们不会冷场。

  

  

  十二月底的某一天高启兰一放学就来了理发店,陈书婷忙着给客人吹头发,她自己就驾轻就熟地找了个空桌开始写作业。等到陈书婷收拾完东西扫了地把门口的标牌翻面转到“暂停营业”上,才抽出空来关心一下这位不速之客。

  

  “怎么今天跑来了?想让我提前下班?”她一笑起来语气不免就带上了些欢欣和轻盈,却还要装作揶揄的样子看着小姑娘。

  

  后者嘴里叼着根棒棒糖,将手中转着的笔放下,伸了个懒腰:“我二哥学校搞跨年活动,大哥去参加了。家里留我一人,就过来转转。”

  

  “得,欢迎领导视察。我给高总接杯热水去。”她转身去拿饮水机旁的纸杯。

  

  却被高启兰叫住,拍拍身旁的空位:“姐姐,别忙活,你过来坐。我有问题想问你。”

  

  这下轮到陈书婷一头雾水了,她挨着人坐下,颇有些纳闷:“你有什么好问我的。我大字儿不识几个,你那些题我也看不明白。”

  

  “不是题啦。”她吞吞吐吐半天,“我班有个男生,连着这些日子不是送我巧克力就是棒棒糖的。”她摇了摇手中的糖有些自证的意味,“他约我跨年,然后元旦出去玩。”

  

  “他喜欢你?”陈书婷问。

  

  “他们说是。”她低头盯着衣角看,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羞。

  

  “你喜欢他吗?”陈书婷又问。

  

  “我不知道。说不上心动,但他对我很好,不答应他总觉得亏欠似的。”她又一次举了举那根棒棒糖以示强调。

  

  陈书婷突然就看那根糖不顺眼了,手比脑子快地从她手中夺过来扔进嘴里,也没尝出什么味来,只听见清脆的两声标志着一块糖的覆亡。

  

  “劣质糖精,还硌牙。”然后她找补似的添上一句,“糖是我吃的,跟你没关系,让他来找我好了。”

  

  高启兰不由得就笑得停不下来,好不容易能喘过气了,才调侃她不怕掉牙。

  

  陈书婷却还是正经且严肃的样子。她听到送糖便想到糖衣炮弹,约一个女生出去跨年必然不安好心,小恩小惠是最低级的闝资,男人是最上不得台面的闝客,惯会用各种手段满足自我龌龊的目的。怨不得她断然误解青春期男孩懵懂的爱恋,然而同这小姑娘相关就足以值得她审慎细微。

  

  “所以你到底答不答应他?你要是喜欢吃糖巧克力我可以给你买,买最贵的。到年关本来就不安全,你一个小姑娘跟男的出去待到二半夜多危险啊。”

  

  高启兰又开始笑:“要是我妈还在的话,估计跟你一样唠叨。”然后意识到面前这人真的生气了,才忙着顺毛,“我才不答应他呢。明天就去跟他说清楚。”

  

  “这还差不多。”她冷哼一声。

  

  “那么姐姐,元旦你有空吗?”小姑娘搂住她胳膊摇来摇去,换上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就差直接在她身上蹭了。

  

  “干嘛?”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害得她有些手足无措。

  

  “当然是找你出去玩啦,姐姐,你最好了嘛。”

  

  于是她在一声声撒娇中迷失自我,只觉得真是拿小孩子没有办法。

  

  元旦是热闹的,然而中国人骨子里似乎是更看重传统,因而这热闹不像是庆祝以公历计算地球绕日运行又一个周期,更像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春节造势。

  

  不过新年总是新气象,陈书婷被拉着逛遍城中村每一个街铺,然后驻足在某个看着就带有些神秘色彩的小摊。

  

  “把愿望写在福牌上,投到盒子里,之后我们的师父会统一施法,愿望就可以得到实现。福牌一个三十。”顶着乱糟糟大胡子的摊主见着她俩连忙上来揽客。

  

  “姐姐,你有什么愿望吗?”高启兰扭头看她,眼里写着“上当受骗”四个大字。

  

  “你一个上过学的不会迷信这个吧?”她发出质疑的声音,心里却暗暗念着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关二爷多有得罪。抬头对上小姑娘诚恳的眼神,又不免心软,“好吧,给你买一个。”

  

  店主得令似的在柜台里翻,问是求学业求姻缘还是求平安保健康,她回答说孩子正上学呢弄一个金榜题名的好啊,高启兰问:“姐姐你呢?你没有什么愿望吗?”

  

  她心里盘算这愿望太贵了些,陈泰把抽成拿到了最大,只留给她供日常用度的指尖一点,让她在夹缝里喘气。到了年底对账也攒不下几块钱的时候,哪有空揣着这些无用而奢侈的心思。

  

  摊主耳朵灵,忙接上一句:“新年讨个好彩头,来年顺顺利利嘛。大妹子,我给你拿两个,算你五十。”

  

  陈书婷摆手推辞,高启兰却雀跃道:“给我姐姐求个平安健康。”然后后脑勺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又不是你掏钱,你叫唤什么。”

  

  “我有钱。”高启兰这时候是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

  

  “你哪来的钱啊你。”

  

  “我哥给的。”她却眼神闪烁,连带着语气也是不自信的。

  

  陈书婷心下了然,也没拂她的兴,就点点头。老板拿两个牌子,给她俩一人一个,桌子上就有现成的油性笔,照着范例在牌牌上写下愿望和姓名就算成了。

  

  高启兰一笔一画地写希望来年高考顺利,金榜题名。陈书婷写希望可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两个人落款,却是一个人的名字。

  

  

  天色渐暗,陈书婷把高启兰送到楼下,临分别时她在小姑娘手心里塞了五十块钱。

  

  “给你哥还回去,别让他着急。”

  

  

  来年的三月底四月初,漫天飞着的都是法梧和柳树的絮,一团团裹在一起笼罩成一个白色幻境。飘絮无情,肆意沾染到旅人的衣角发梢。

  

  这将是一个安静的沉默的世界,人人缄口不语,唯恐吞下一朵,受到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大块大块缠在一起的絮终于无心随风,在一个转角飘飘然落回地面。佝偻着的环卫工人执一把抽穗了的扫帚,无言地将絮团扫在一起,草杆在水泥路面一次又一次的摩擦,发出躲不掉的“沙沙”的声音。

  

  打火机咔哒咔哒,然后在衣摆里吐出一颗火焰。那团因为肮脏而被从天边采下的乌云一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忽而消失不见。

  

  一点痕迹不留,忽而消失不见。

  

  生命从中孕育,然而它去无踪。

  

  清明的前两天,陈书婷找到了竹姨,准确地说,是竹姨找到了陈书婷。

  

  三言并作两语,不提这一年坎坎坷坷。只说梅姨重病,时日不长,临走想再看她一眼。

  

  陈书婷忙问是什么病,怎么回事。

  

  “癌。宫颈癌。早些年犯的错欠下的债老天有眼,如今来讨了。”竹姨机械般地重复,仿佛这话已说了无数遍。

  

  

  在城市的阴面藏着许多小巷,它们称不上是村子,或许只有几十米长,门口是常年不会干涸,在洗衣粉作用下泛着奇异的光的水沟,污水就四处流淌着。这里坐落着无数挂着不显眼荧光牌的招待所,只有一人宽的卷帘门后藏着的陡峭楼梯暗示着它们仍在经营。

  

  戏剧性的是,这些矮房的背面,即向阳的地方,新规划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贪婪地享有了所有阳光。

  

  陈书婷跟着竹姨在平楼间穿梭,蹚过水污,弯着腰爬上楼梯,在一间逼仄泛潮的小屋床上终于看见了梅姨。她已不成人样,干枯的皮扒在骨头上,好像风化的木。整个人蜷缩着,像烧过的碳渣。头发所剩无几,然而并不是因为化疗而单只是吃不下饭。

  

  她看见陈书婷来,还能伸一只手来握住她。突然精神好起来,问她理发店开得怎么样,陈书婷就报喜不报忧,只说过得很好。

  

  她笑得释然,说那就放心了。

  

  当天夜里,招待所的老板们彼此传着消息:“阿竹带来的那个病秧子死了。“

  

  “死了?死在这儿了?真晦气!”

  

  后来竹姨告诉陈书婷在这样的招待所里,她一次可以赚到从几十到几百不等,然而这远不足以支持梅姨高额的治疗费用,在没有外界资助的情况下,检查费就可以让她们倾家荡产。

  

  她在春天死去。

  

  陈书婷清明烧纸的时候没来由地想,得亏她死在了清明前。要是清明后才死,是不是在阴曹地府里领钱都不赶趟儿。

  

  竹姨兜兜转转回了老家,她说不知道自己哪日要被阎王爷点走,人还是要落叶归根。

  

  高启兰找陈书婷的时候是怀着清明踏青的念头,却撞见她在屋里支了灵位点香。

  

  陈书婷问高启兰:“你想好将来干什么了吗?”小姑娘懵懵懂懂地摇头。

  

  于是她说:“当个医生吧。去救所有应该被救、值得被救的人。”

  

  陈书婷终于给高启兰讲了自己的故事,断断续续,从春到秋诉说了二十多个春秋。

  

  那些经历被她从记忆最深处掏出来,认命般随意地扔在地上,似乎摔得越狠越能涤荡灵魂深处的肮脏。她确实想扔掉一切,可一切都是她最鄙夷又最珍贵的一切。

  

  她把自己彻底打开,不知道是怀着自嘲还是乞求。内心那个声音传来:看看我吧,看看最真实的我。然而又立马被另一重声音反驳:不要看我,就当作从不认识我。

  

  高启兰拾起一片片碎片,由此拼凑出了一个她从未认识过的、完整的陈书婷。

  

  

  6.

  2008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这一年,大地怒吼带走无数生灵;这一年,火炬点燃传递生命激情;这一年,高启兰懵懵懂懂就要迎接几乎决定一生的考验与选择。

  

  多事之秋,其实从年初就可窥见一隅。

  

  虽说立了春,天还是冷的,风刮过像钝刀子在脸上划,先是冰,然后是后知后觉地生疼。即使把自己裹的像个粽子,冷空气也还是能从每一个地方灌进衣领,冻得人战栗。

  

  高启兰小时候确实有些营养不良,陈书婷见她的第一面她也是瘦瘦小小的。不过总说人换个环境会长个儿,虽不知真假却在她身上显了灵,高中三年小姑娘算是当了回后起之秀,一下子就赶上人家的发育水平了,因而也没得她两个哥多操心,更何况有些教育也不是他们俩涉及到的。

  

  再加上高三生本就夙兴夜寐玩命似的学,高启兰还时不时得空帮着看鱼摊,种种因素作用在一起就产生了一个严重的后果。

  

  高启兰这晚来理发店的时候脸色不算好,她支支吾吾遮遮掩掩,这个那个半天,陈书婷才明白小姑娘来了姨妈,没拿姨妈巾,兜里也没钱。

  

  她笑着说这有啥,给小姑娘塞两片让她垫上,转身打算冲杯红糖水,叫她喝了再走。

  

  高启兰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额头冒着虚汗,嘴唇发白,陈书婷吓得不轻,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几乎说不出话来:“疼。”

  

  “肚子疼?最近着凉了?你要不上屋里躺会儿?”

  

  她怕弄脏床于是摇了摇头,陈书婷倒执意扶着她去,她没什么劲,也就不反抗。挨着床的那一刻腰酸和腹痛仿佛翻了个倍,她忍不住在床上翻了两下,然后蜷起来不动了。

  

  “腰露出来要着凉了。”陈书婷扯来被子替她盖上。“你平时疼吗?”

  

  她用扭曲的“嗯”表示了否定。

  

  “最近吃凉的了?碰凉水了?累着了?”

  

  “昨天帮我哥洗了鱼缸。”

  

  “你呀你,自己日子记不清楚,大冬天的碰凉水,疼死你。你哥也是不操心,这前后让你干活。”陈书婷没来由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产生了几分埋怨与不满来。

  

  “原先没疼过的,我哥不知道,不怪他。”她急忙给她哥开脱,小腹翻搅着疼,背后也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来,腰酸极了,由此又引发出头痛和恶心来。

  

  屋外水壶的声音越来越大,然后在一声刺耳的鸣叫中又转为长调的闷哼,陈书婷瞥了一眼:“水烧开了,我给你冲杯红糖水。你躺会儿。”

  

  高启兰迷迷糊糊看着她的背影,想起来在曾经某刻小姑娘们凑在一起,分享初潮的经历。那些本该被温柔以待的片刻迟来了很多年,而她也不知道该不该有怨言或者责怪谁。其实只是激素分泌影响的情绪变动,她本来没有这么伤春悲秋。

  

  陈书婷出去灌了热水袋,在没人帮忙的情况下对准水袋口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接着把红糖块倒进水杯里,用热水化开。等她吹着热水到差不多温度端着水杯进去的时候,发现小姑娘躺在床上没动静了。

  

  先前冒出的汗在低温里很快蒸发带走仅剩的热量,她随手一摸高启兰露在外面的每块皮肤都是凉的。她摇了摇人,有意识,但不多,疼得厉害所以发晕。

  

  她不敢自己处理,生怕高启兰不是痛经而是什么别的病症。于是急急忙忙跑过街道去市场找高启兰她哥。她没见过高启强,却在先前陪着高启兰守过鱼摊,因而知道摊的位置。

  

  后来高启强背着高启兰去了诊所,人没什么事,确实只是痛经。然而几天后兄妹俩却由此事爆发了争吵。

  

  高启强正了神色问妹妹:“高启兰,你知道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吗?”

  

  她回答:“剪头发的。”

  

  高启强好言劝慰:“她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少跟她来往的好,她要把你教坏了。”

  

  “她能教坏我什么?”她诚心发问,可惜话里听着却有抬杠的意味儿。

  

  高启强一口气被自己的妹妹卡住,“你…唉,她从事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她的确是知道陈书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然而没来由地不想她被扣上那顶帽子,何况她认为陈书婷已经改过自新了。

  

  “你又没去过,你怎么知道她不干正经生意?而且还不允许人改邪归正了?”

  

  “你这孩子真是。”高启强也有些生气,他压了压心里的火,“这村头村尾才隔多远,有什么消息都传遍了你哥我能不知道?大家心里都清楚住这开个理发店的女人是干什么的,你天天跟她混到一起,别人怎么想你?”

  

  高启兰没接出话来,他俩不欢而散。她也确好些日子没有去找过陈书婷,一来是因为忙,二来她哥的话点了她,她也真不知道陈书婷怎么看待那些风言风语的。或许她对于那人也将她置于舆论之中心怀芥蒂。

  

  

  于是后来还是陈书婷去找了她。她哥那时候出去进货,留她看摊,她一抬头就看见了陈书婷望着她。她俩对视的时候陈书婷就走近。

  

  “你怎么样了?这么久不见你找我。最近忙?”她问。

  

  “还好。没啥事儿。”高启兰回答得模糊不清,她一下子有些生疏地不知道怎么开口,然后发现这两句话可以随机对应那两个问句。她本意是身体无大碍,可若陈书婷理解成最近没有什么事在忙,那岂不是会觉得她有意疏远。

  

  她确实在胡思乱想。因为陈书婷直接略过了她的回答。“抽空找个中医看看,喝点中药调理。”

  

  她点点头。

  

  陈书婷这时候接回先前那个话题:“你这一年忙,多操心自己的事。”言下之意是你不来找我,我不怪你。

  

  她这下有些愧疚了,拉了凳子让陈书婷坐她旁边,试探性地问她:“我可以问你一些关于你原来的事儿吗?”

  

  陈书婷一愣,然后笑了:“你愿意当故事听,听起来解压的话,就问吧。”

  

  她问:“他们会用很异样的眼神看你吗?”

  

  陈书婷问:“他们?谁?”

  

  她补充:“人们。”

  

  陈书婷思考了一下:“说完全没有呢,也不是真的,不过还好吧,习惯了。”

  

  她又问:“那现在呢?”

  

  陈书婷又笑了:“你以为我是大明星啊人儿自己没事儿干喜欢天天盯着我看。再者说了,现在盯着我看干嘛,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高启兰也笑了,或许有一分不知道为谁而感到的释然。

  

  

  四月,还是飘着絮。陈书婷烧完纸,碰见了高启强。高启强同她点了点头,他们本来擦肩而过,直到最后男人还是把女人叫住:“我妹妹要高考了。”

  

  “我知道。”

  

  “还有就是…我毕竟是她哥哥,我不想她被别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

  

  于是她俩很久未见。

  

  

  五月,刻骨难忘。在红色的箱子里,有沾着鱼腥味的纸,有沾着洗发水香的纸,还有更多藏着无数故事的纸。

  

  六月,高启兰正常发挥,十年寒窗一朝过,她终于迎来了那个漫长又短暂的暑假,迎来了那个她记忆里最璀璨的时光。

  

  她考完的第二天就去找了陈书婷。陈书婷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见到她来也不惊讶,端了个小蛋糕出来招待。

  

  “今天是你的生日?”高启兰问。

  

  “不是。你考完了,了了人生一件大事,给你庆祝一下。”

  

  高启兰点点头说谢谢,然后又接着刚刚那个话题问那她生日是几号,好像认识的这几年来从未给她过过生日。

  

  陈书婷顿了顿说:“我也记不太清了。而且过生日也不是什么必要的事儿,没啥意思。你吃蛋糕吧。”

  高启兰拿小叉子挖一块咬了一口,然后递到陈书婷嘴边。但她没吃,她说太甜了,甜得牙疼。

  

  她们俩并排坐在电风扇前,电风扇左右摇摆送出微不足道的凉风。

  

  陈书婷开口说:“你读了十年…十二年的书了,读出什么名堂了吗?”

  

  高启兰问她具体指什么。

  

  她又想了想,补充道:“先前我和你说得来话,是因为我毕竟比你早入社会那么几年,我的经历弥补了我知识的不足。等你离开这里上了大学,可能就会觉得我见识短浅,跟我没有什么话说了。为了追上你这个大学生,我也打算开始学习啊。”

  

  这话半真半假。从她俩关系好起来的那天起,陈书婷就在担心有一天她们终于因为知识和眼界的不同而分开,她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高启兰没想那么多,她确实曾在屋里看到过好些书,从报刊杂志到小说名著。她又想起来三年前有一本被撕掉的《故事会》,不免发笑。陈书婷那时候肯定不觉得自己有一天想读书去。

  

  高启兰就莫名其妙多了给陈书婷补课的任务。说是补课也算不上,她俩先前聚一块总说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近来居然探讨起文学哲理来,还有声有色,这导致后来她来找陈书婷的时候都多了些庄重肃穆感,这是对每一个渴求知识的人的尊重。

  

  她可能是陈书婷一生中接触到的最有文化的人,当高启兰后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突然有些悲哀。那时她也在世间浮沉多年,看见底层人民总有种发自内心对所谓学问的敬重甚至惶恐的时候,才突然明白原来自己的知识不只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是改变无数人命运,改变那些无力自行改变命运的人的命运。

  

  那是后话了。但不得不说陈书婷的确对高启兰一生道路的选择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个平凡的夏天里,她们一起读过了很多书,分享了很多感悟,被文字滋养着又反过来赋予故纸新生,乃至赋予自我灵魂新生。

  

  七月底成绩出来,高启兰意料之中考得很好,填了志愿。

  

  八月份奥运会开幕。那个时候陈书婷在理发店里新置了一台电视机,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她俩窝在一块为运动健儿加油呐喊,看五星红旗升起而热血沸腾。

  

  八月中旬录取通知书下发,高启兰录了港中文的医学院,全免奖学金。

  

  高启兰走的前一个礼拜去找了陈书婷。

  

  她们俩那个时候与其说是朋友倒不如说真有点知己的意味在其中,或许是因为读了同样的文字使得思想上有所共鸣。而分别亦使得留宿成为了可能,无论是于说服高启强还是说服陈书婷,或者是说服高启兰自己。

  

  晚上她俩躺在一张床上闲聊,陈书婷问她什么时候走,她说下周。

  

  她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过去和未来。文学作品里常见的虚写不过回忆、想象和梦境。或许是因为过去不可更改未来无法描绘,但似乎说未来不可更改过去无法描绘也无伤大雅。而她们此刻像一场梦。

  

  无论如何,静谧的夜适合感伤,她俩又陷入离愁别绪里,还有着对于曾经那些不美好迟来的委屈怨恨。

  

  高启兰同陈书婷说忘掉过去的一切,陈书婷同高启兰说迎接新生。

  

  她俩说累了说渴了快要睡着的时候,陈书婷突然说:“高启兰,我真喜欢你。”

  

  高启兰不知道这句话是她一贯的调戏或是什么别的意味,用开玩笑的语气反问她:“你喜欢我什么?”

  

  陈书婷说:“可能喜欢你长得好看有文化?”

  

  高启兰痛斥你真肤浅,然后将刚刚萌发出来的其他心思收拾好,暗暗自嘲自己的胡思乱想。她对于那一刹那的心慌居然没有一丝惊讶,似乎天然地,她的心该为身旁这个人而乱。

  

  或许长久的同频会产生心动的错觉。

  

  陈书婷突然又说:“喜欢你就喜欢你,哪来的那么多因为什么。”

  

  高启兰刚整理好的心思就像小苗顺着有光的地方又从缝隙里生长出去了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她转过身来打算好好看一看旁边这个女人,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睡得很快,陈书婷小时候为了躲避一些奇怪声音而练就的超级技能,用错了地方。

  

  7.

  高启兰走的前两个晚上。

  

  她在那家理发店门前停留,门口挂着的三色灯始终在闪,屋里却是黑的,推拉门在底部上了锁,卷帘门倒没放下来。

  

  她凑近玻璃,嘴唇呼出的热气给玻璃蒙上一层雾,但是很快就淡了。门上倒映出她自己的影子,透过门又隐约看得见里面的摆设。一实一虚重叠在一起,朦朦胧胧,模糊了距离一般。

  

  她抬手敲了敲玻璃,第一下没敲响,第二下的时候才发出又脆又闷的声音来。里面很快有了回应,陈书婷从里屋出来,弯腰把锁打开。

  

  她推开门,问:“怎么不把外面那道门放下来?多不安全。”

  

  陈书婷说:“在等你。”

  

  她又问:“等我?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

  

  那人回答:“我不知道啊,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她接着问:“那万一我不来呢?”

  

  陈书婷想了想,如实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你会来。”

  

  

  她俩一起往屋里走,高启兰突然停步,说:“把卷帘门放下来吧。”陈书婷就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你今晚不回去吗?”

  

  高启兰答不想回。

  

  陈书婷一只手叉腰一只手点她脑袋:“你哥知道吗你就不想回,急死他是吧。”

  

  她说我哥知道,我说了我来找你。她心里想着两次她哥都答应得干脆,无非是因为即将迎来的离别。在这样的别绪前三个人感情出乎意料的一致。

  

  于是陈书婷又去拉卷闸门,金属摩擦的声音惊起树上栖着的鸟,在静悄悄的夜里格外刺耳。

  

  她俩躺在同一个被窝里。只隐隐觉得有很多话要说,有必要说很多话,可实际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呼吸渐趋均匀,门外厅里挂着的钟表咔哒咔哒地响着,逐渐和心跳同拍。陈书婷疑心自己幻听,因为很多年来她从未在里屋听见过钟表的声音。

  

  她隔一会儿突然问:“你睡了吗?”

  

  高启兰说:“没有。怎么了?”

  

  她说没事。

  

  又过一会儿,她听见树叶子响动的声音,然后听见蝉鸣。夏天就是应该有蝉,这不罕见,罕见的是她直到现在才听见。

  

  或许窗外那棵树上一直有只蝉,只有一只蝉,始终用同一个频率鸣叫,以至于她的耳朵习惯而忽视了这种声音。蝉在泥土里藏了大半生,看得见光明的时光格外短暂。当它被世人所听闻的时候便死期将至。

  

  她又问:“你睡了吗?”

  

  高启兰答:“没有。”

  

  她说:“我睡不着。”

  

  高启兰轻轻嗯了一声。

  

  她接着说:“我舍不得睡。”

  

  没有得到回话。她不知道身边的人是困意上涌迷迷糊糊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又将声音放得更小:“我们私奔吧,好不好。”

  

  高启兰问:“现在吗?”

  

  她说:“明天永远遥远。”

  

  她以为得不到回答,却听见一句“好。”

  

  

  她们从床上爬起,无视钟表时针已经指向“3”。陈书婷又将两道门打开,“咯吱咯吱”的响声划破夜空,此刻天泛着紫,遥远的城市尽头夜未眠。

  

  她俩沿着小街来到大路上。高启兰问:“我们去哪里?”陈书婷说:“我不知道。我们走着看。”

  

  两边的商铺都闭紧了门,空旷的道路上间或飞驰过几辆车,没有人在意路边漫无目的的两个行人,没有人在意别人的人生。

  

  她们不知道走到哪里的开放式公园。路灯相距甚远,昏暗的光只照得见脚下一点,远方的亮在黑暗中显得不可亲近,夜间无风,树影朦朦胧胧。陈书婷问:“你怕吗?”高启兰摇摇头。她俩不知何时十指相扣。

  

  于是她俩就沿着这条路慢慢地走,小心翼翼地走,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却一直这么走。

  

  蝉鸣突然激昂,听得人撕心裂肺。小飞虫和空气中的尘埃与絮一起在暖黄的光团中飘着飘着。远处隐隐约约有高楼的灯火,走不近,走不近。

  

  天亮了一点,这是光影的变化,然而总觉得隔着雾似的不透彻,不敞亮。日出前后最冷,黏腻的汗在干后居然渗出丝丝寒意。

  

  疲惫从双足而起,但在麻木重复的动作中再次消散。大脑格外清醒,却又一片空白。

  

  隐隐的光亮使她们看见一个长椅,走上前,摸一把,是湿的。抬头,是树叶上的露。

  

  陈书婷问:“你介意吗?”高启兰摇摇头,于是她俩坐下。

  

  天渐亮,太阳虽未升起,空气已折射日光。

  

  她俩的手始终牵着,陈书婷扭头看向高启兰的侧颜。如果时间可以在这一刻定格,就让太阳永远不会升起。

  

  她凑近,闻到了与她不一样的洗发水香。

  

  嘴唇贴着耳边擦过,她在高启兰的发梢落下一吻。

  

  与此同时,一滴露珠从树叶上滴下,落进高启兰衣领,从她后颈沿着脊椎划过,隐没在某一刻。

  

  与此同时,太阳终于露出一角,天光近似大亮。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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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想吃刀子的朋友们就把这里当作结局吧,我私心也把这里当作结局了。

  最后这点想了很多,开始想要写点小🚗,甚至我是先想到了这段🚗才有了这篇文,可是写到这里的时候却发现原先的想象已经同我心中这两个人不符合了,试图改成接吻却还是觉得不太合适,最终就写成这样了。

  还是为我效率极其低下的产出向各位等待的朋友们道歉,确实没想到二轮复习这么忙。中间很大一部分是熬夜写的脑子飘飘忽忽所以可能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意识流”,还请您多多包容。

  顺带一提的是我也不会保证下一篇什么时候能写完…(瑟瑟发抖)

  (可恶,还有几个脑洞没写,看来得等到暑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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